【文学里念故乡】

作者:付秀莹(中国作家杂志副主编、鲁迅文学奖获得者)


【资料图】

常常有人开玩笑,什么时候到你们芳村去看看。我自然应承着。其实,哪里有什么芳村——人们是把我小说里虚构的那个芳村,信以为真了。

2009年,在小说《爱情到处流传》开篇,我这样写道:“那时候,我们住在乡下。父亲在离家几十里的镇上教书。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两个,住在村子的最东头。这个村子,叫做芳村。”这是芳村第一次在我的笔下出现。几乎是信手写下,不假思索。我未曾料到,这个信手写下的村庄名字,将会在未来漫长的十几年、几十年里反复出现,不断累积、叠加、变形、重构,成为我文学地理中一个重要符号,甚至会伴随我一生的写作。这是传说中的福至心灵?或者是可遇不可求的妙手偶得?仿佛一粒种子,经了世间的日月风雨,在内心里慢慢培养,破土萌芽,开枝散叶。一切都在意料之中。一切又都在意料之外。我常常想,这一切的因缘际会,是不是皆因了故乡的暗中相助?

我的故乡在河北省无极县,县城往南十五里,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村庄,我在那里出生、长大,度过我的童年光阴和少年时代。一马平川的大平原,少山重水复,少起伏曲折,藏不住任何心事。人们性格多坦荡爽直,遇事不大会迂回,说话呢,常带口头语,且多是骂腔,外人听来很是不惯,其实是亲厚昵近,熟不拘礼的意思。若是他们客套起来,定然是在陌生人面前。我尤其喜欢听他们说话,那种活泼泼的青枝绿叶一般的语言,滚动着透明的露珠,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。我写的长篇小说《陌上》里,素台嫌妹妹翠台说话兜圈子,“绕来绕去,白绕了二里地”。真是生动鲜活。人们性格响亮痛快,可也自有乡村的幽默诙谐。到了小说《野望》里,翠台、根来夫妻拌嘴,根来骑车子就走,翠台追出来问:你这是去哪儿?根来说:还能去哪儿?北京!这是故乡人民的风趣。有时候在家乡的街上走着,听着这里的鸡鸣狗吠,人声喧闹,常常就恍惚了,觉得,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。而城市,变得那么遥远,遥远而偏僻。这些人物的语言,我总是信手拈来,拿来就用。它们是文学的,或者说,它们几乎就是文学本身。我常常惊叹于这种原汁原味的语言,它们强悍的表现力和生命力,漫山遍野生长,越是漫不经心,越叫人觉得贵重难得,令人珍惜。有时候恨不能当场替他们录下音来。真正的语言大师,果然都藏在民间。

在我的家乡,人们惯用农历,初一十五,二十四节气。婚丧嫁娶,红白喜事,行屋盖房,出门开市,择良辰选吉日,论的都是农历。我始终以为,中华传统文化的底子,大约都在乡土的河床上厚厚积淀着。中国传统农历,简直就是中国乡村的日常,是乡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常有人问,《野望》为什么用二十四节气结构全篇。《野望》写新时代的芳村故事,在我,以二十四节气来做整体架构,几乎是一种本能。自幼耳濡目染,我深知二十四节气在乡村的厉害,其实也是传统的厉害,传统对乡村日常生活的占有与浸润——前者是宏观,后者是微观。在《野望》里,每一章以二十四节气命名,共二十四章,完成一年四季的轮回。岁月更迭,时序交替,而时代巨变,万象更新。历史烟云和时代表情,都隐藏在乡村日常生活的褶皱里,显现于二十四节气的变换更替中。在每一章的节气开篇,有古诗词对二十四节气的阐发,而正文则是中国农村风起云涌的当下书写。历史与现实,传统与现代,旧与新,常与变,在这里构成一种颇有意味的映照,是互文,也是对话,作品由此或许有可能获得一种景深,一种明暗交错的审美效果,有悠长的回味,有连绵的回响,有丰富复杂的参差对照。据说家乡人读《野望》丝毫不以为异,只觉得自然,自然而然,熟悉而亲切,大约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。

燕赵大地,自古多慷慨悲歌气概。好侠义,好酒。在我家乡一带,人们的酒量都好。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,颇有古风。酒风也好,不推不让,端起便喝,一饮而尽。人们路上见了,开口就是“有空喝点儿”,这是寻常打招呼的话。喝点儿不是喝别的,指的是喝酒。这地方,无酒不成席。每回不醉倒几个,定是主人家待客不周。寻常时候,人们也喜欢喝点小酒。我的小说里,人家饭桌上常常有酒。父子连襟,兄弟子侄,翁婿甥舅,少不得推杯换盏,喝起酒来。家务事,儿女情,经济账,都在酒桌饭桌上。这地方是典型的北方饮食。平原上盛产小麦,素以面食为主。在我的小说里,常常写到吃饺子。在我老家,自古以来,饺子是最隆重的待客之物。家里来了贵客,必得饺子款待。逢年过节,各种要紧日子,更是饺子当家。当地有句俗话,好吃不过饺子,好受不过倒着。倒着,就是躺着的意思。可见饺子在人们心中的分量。我在小说里常常写到包饺子、吃饺子的场景。在我们家乡,包饺子不叫包饺子,叫捏饺子。谁家的闺女媳妇不会捏饺子呢,那是看家本领。至于我,从小到大只知读书,在厨事上笨拙得很,谈到厨艺,其他倒也罢了,只包饺子这一样,是敢夸海口的。现在想来,人们对于饺子的偏爱,大约不仅仅是饺子状如元宝,取吉祥意思,可能是更看重一家人团团围坐、笑语喧哗捏饺子的热闹场景吧。食物的香气,亲人的笑靥,炉火明亮,热土可亲。这是人世间最值得流连的温暖光阴,鲜花着锦,烈火烹油,怎么说都不为过。童年记忆是如此深刻,多年以后,当我远离故乡,在作品里一遍又一遍写下包饺子情景的时候,我得承认,这大约也是对满怀乡愁的一种治愈和抚慰吧。乡人形容谁家光景富足,横着饺子,竖着饺子,躺着是饺子,立着还是饺子。多么活泼有力的民间语言。

大约是平原的缘故,家乡的人们都心性宽阔,包容豁达。“芳村这个地方,怎么说呢,民风淳朴。人们在这里出生,长大,成熟,衰老,然后,归于泥土。永世的悲欢,哀愁,微茫的喜悦,不多的欢娱,在一生的光阴里,那么漫长,又是那么短暂。然而,在这淳朴的民风里,却有一种很旷达的东西。我是说,这里的人们,他们没有文化,却看破了很多世事。这是真的。比如说,生死。村子里,谁家添了丁,谁家老了人,在人们眼里,仿佛庄稼的春天和秋天,发芽和收割,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”这是《爱情到处流传》里的一段。乡人们少文化。可他们却是有见识的。有很多时候,他们简直就是乡村哲学家。我常常想,是什么教化了他们呢?是乡土,大地,星空,月光,乡村亘古如新的日常?还是草木,庄稼,露水,鸡鸣狗吠日升日落生生不息的民间?有读者经常说到我小说里的风景。不是我多么偏爱风景描写,实在是,在乡村,风景风物,即是生活的一部分。人们生活在大地之上,草木之间,与田野相邻,在村头树下纳凉,听老人讲古。风吹过村庄,吹过人们的心头。星空闪耀,月光皎洁,牛郎织女相逢在即,情急之下,王母娘娘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,随手一划,一道天河滚滚而来。从此牛郎织女隔河相望,人间多了一篇动人的神话传说。小时候,家门口有一棵柳树。父母说,等柳树长大了,要给姐姐打家具,做嫁妆。在童年记忆里,那棵柳树就不仅仅是一棵柳树,它饱含了太多。乡村风物,何止是单纯的风景,实在是携带着人们的情感与记忆、想象与期待、历史与审美,以及理想、执念甚至漫无边际的白日梦。风吹草动,水落石出。乡间草木万物给予人们的滋养和教化,岂止万千。从这个意义上,当我写风景的时候,其实也是在写人,写人与风景共存共生的人世间,写千变万化不离其宗的生活,以及千差万错来不及修改的人生与命运。

我的小说里经常写到坟地。家乡的坟地大都在人家地里,坟地与田野参差交错,而田野就在房前屋后。新坟泥土未干,村舍里却已经肉香酒浓。生命与死亡,就是如此彼此缠绕,无法分割。我不知道,人们对生死的了悟和勘破,那种乐天知命,是不是跟这些有关。当然了,在我的家乡,人们看重风俗,在人生大事上,有很强的仪式感。婚嫁就不必说了,我在小说里曾经很多次写到。那种世俗的繁华热闹,叫人觉得人间值得,觉得再卑微平凡的人生,也有恣意绽放的时刻。丧事呢,这里人叫作白事,人们简直是把白事当作红事来过的。人们吃肉喝酒,打牌听戏,嬉戏玩闹,都是寻常。乡间的繁文缛节自然是多的,一板一眼,马虎不得。我在《野望》里写过一场白事。写着写着,那种人生苍茫之感汹涌而来,我站在北京的书房窗前,看落日在草地上投下温柔的影子,久久沉默,泪流满面。我被这突然而至的泪水冲刷着涤荡着清洁着洗礼着,当黄昏降临,夜的大幕徐徐展开的时候,感到内心澄澈,温柔而安宁。

说到风俗,故乡的风俗是繁多的。从正月开始,正月初一上坟祭祖,新节磕头,只许族中男丁。初二外甥上舅家,也有初二闺女回门的。初三生米不下锅。初五破五迎财神。初十传说老鼠嫁女,夜深人静时分,趴在磨盘眼里听,会听到锣鼓笙箫。正月十五灯节。正月十六游百病。二月二龙抬头。五月端午吃粽子。七月十五中元节。八月十五吃月饼。十月初一送寒衣。腊月初八喝腊八粥。腊月二十三过小年。大年三十,家家户户清水泼街,张灯结彩。除夕夜围炉守岁,辞旧迎新。人们一丝不苟沿袭着乡间民俗,耐心认真走过人世间的千山万水。我不厌其烦地在小说里写下这些,重彩浓墨,细笔勾画,其实是满怀着敬畏和感恩之心,以文学的方式,对我亲爱的故乡大地,对故乡大地上平凡而伟大的乡亲,对他们的坚忍、开阔、悲悯与仁厚,致以深切而诚恳的敬意。

时至今日,我常常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,我坐在书桌前,信手写下的那一句:这个村子,叫做芳村。彼时,京城九月,他乡的秋风轻叩着我的窗子。而故乡在万水千山之外,与我遥遥相望。悠然心会,妙处难与君说。

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4月19日 14版)

[ 责编:李伯玺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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